以情感敘事的新聞業
This is the Chinese version of a keynote speech at the Power of Storytelling conference in October 2019.
我於10月18日,羅馬尼亞布加勒斯特的「說故事的力量會議」(Power of Storytelling)上,發表了以下主題演講。這次(非)會議建基於一個想法:精心雕琢的故事能將人結連、治癒傷口、啟發、帶領和締造改變。
翻譯:W. Y. Chiu
這是香港,我的故鄉,也是我長大的地方。 過去四個月,我每天早晨醒來,昏昏欲睡中拿起手機查看Twitter(因為這是我的習慣),屏幕上總會充斥著類似的畫面。
四個月以來,香港持續發生爭取民主及反政府的示威活動,情況更在過去幾週不斷升級。
作為一個人、一個香港人、一個生於這個城市的人,這些畫面讓我感到憤怒、難過、沮喪。
當我安然地在倫敦的住所、舒適的床鋪中看著這一切,我都會為自己不能身處其中為我的城市做多一點點而感到內疚。
作為一名記者,看著香港正在發生的事情,我也會因為不同原因而感到絕望。
自示威活動開始以來,新聞自由急劇萎縮。 我在《金融時報》的同事,以及其他記者和攝影師,均因為執行工作而遭受催淚彈攻擊。
謠言和虛假消息不斷在社交媒體上被快速創建、分享和傳播,遠超過能做事實查證和打破謠言的速度。
這些消息來自雙方。例如以上這則被「藍絲」(支持警察和政府的一方)分享傳播的消息,內容涉及聲稱有人在香港其中一所最大和最多人的商場縱火。
而這則,有關一輛的士撞向人群後導致一名示威者雙腿嚴重受傷的消息,就被「黃絲」(支持示威者一方)分享傳開。
這都引致人們對所觸及資訊和新聞媒體的信任度下滑。
但我認為背後有更深層的原因。我不相信香港人轉夜間突然覺得記者喪失了好好履行職責、不偏不倚地查證和詮釋事實的能力。
反而,是因為他們認為自己身處在一個充滿憂慮及兩極化的環境,不可能有一個客觀的真相來源。他們覺得在某程度上,這是戰爭。而如果這是一場戰爭,您要麼支持我們,要麼反對我們;如果您聲稱自己是中立和客觀的,那麼您居心叵測。
如果聽起來有些熟悉,那是因為這情況不僅發生在香港。相同的狀況在世界各地無處不在。
牛津大學的路透社新聞研究學院為人們對新聞媒體的感覺進行了其中一個最全面、最長時間的全球調查。過去五年,人們對新聞的信任度下降了整整10個百分點。今年,它達到了一個臨界點:少於一半的受訪者表示相信自己所觀看的新聞。我要強調這是他們平常觀看的新聞。姑勿論他們不同意的新聞或一般的新聞。
這樣的後果之一就是人們完全漠視新聞。 路透社的報告還發現,人們越來越主動地迴避新聞。其中跳升最多的就是我所居住的英國,那裡有超過三分之一人有時或經常迴避新聞。
有趣的是,當我們深入研究人們迴避新聞的原因時,我們發現這些原因主要都是與情緒有關。百分之58的人說迴避是因為新聞令他們的情緒產生負面影響;百分之40的人說是因為新聞使他們感到無助;然後才輪到不信任新聞這個原因。
面對這種社會轉變,我們作為記者、媒體、新聞機構可以做甚麼?
我相信我們需要一種新型新聞。一種基於事實真相,同時亦尊重人們情感需要並與之對話的新聞。我們需要能夠激發好奇心並為其探索和理解創造空間的新聞。我們不可安於因為我們報導的內容很重要便假定人們會自然而自然地感興趣。我們需要提供的不僅是事實,更需要給予同理心。
這種新聞是我的職業召命,也是我在過去幾年與《金融時報》同事一直在做的事情。
那實際上這會是甚麼樣子?它可以是一個像新聞的電子遊戲。
2017年,我們創建了Uber遊戲,試圖將事件的情緒感受與共享經濟體系的事實結合起來。我們想讓您身同感受,並讓您設身處地地做出有意義的選擇。
遊戲中,您扮演三藩市的Uber全職司機,努力在零工經濟環境中謀生。
您有一個星期去賺取一千美元,而您可以透過在城市中駕駛並完成路程來賺錢。過程中,您會遇到不同的場景和困境。
例如,在上面的場景中,您答應了兒子在晚上7點前回家協助他做功課。時間將到,但是您收到Uber的訊息,指您只須再完成幾趟車程便能達標並獲得可觀的現金獎勵。那您會繼續駕駛還是遵守承諾?
Uber遊戲中的所有內容都來自事實。我們採訪了數十名Uber司機,他們不僅提供了故事情節(遊戲中遇到的場景和困境),也提供了系統中的具體數字。 我們問了一些非常具體的問題,例如:您平均一小時內完成多少趟車程? 或達標後實際能賺取多少錢?
Uber遊戲中嚴謹的事實根據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因為這就是新聞報導與宣傳、行動呼籲或廣告運用情感敍事的最大分別。
這個Uber遊戲對我們來說非常成功。到目前為止,已有50萬人、每人花了大約20分鐘時間玩該遊戲。相比之下,花在《金融時報》一篇常規文章的時間平均僅為1分鐘。因此,參與度可觀地提高了20倍。這遊戲更被應用在課堂上,我們亦因此贏得許多獎項。
但除了令人雀躍的結果和參與度分析外,玩家們還告訴我們該遊戲令他們好奇、令他們思考。一些Uber的用戶表示這讓他們把司機視為個人,並對司機的生活感到好奇;也有司機告訴我們,玩這個遊戲會讓他們對身處的位置有所反思。
Uber遊戲的成功使我們能夠繼續將遊戲設計技術應用於新聞業。去年,我們製作了一款名為「躲避特朗普關稅」的遊戲,您可以在其中扮演貿易顧問的角色,協助公司應對因為中美貿易戰而出現的新關稅和限制。
同樣地,遊戲中所有內容都是根據事實報告,包括商務部的數據以及真實公司要求免徵關稅的文件。
但是,我們還想觸及一種情緒事實:因為受制於不確定和反覆無常的官僚機構規則而感到噩夢般的複雜、壓迫和荒謬。
以下這個我只會簡單帶過。我們第三個新聞遊戲是在我登機飛往布加勒斯特前的星期五才剛剛發布。簡單而言,它是關於以行政總裁的身分試圖平衡利潤和使命…… 因為行政總裁同樣需要同理心,對嗎?
我從小熱愛電子遊戲,它們在我心中永遠都有個特殊位置。它們將故事和系統整合在一起,並在這個越來越受制於運算和系統的生活中成為重要的呈現模式。
但我認為這些只是我們如何在新聞業駕馭情感敍述的一個例子。
如果我們將新聞業和詩詞共冶一爐又會如何呢?
先簡單解釋和說明背景:「愛爾蘭邊境保障措施」一直是英國脫歐最有爭議的問題之一。 假如英國和歐盟未能達成共識,這將會是一項保險政策去決定愛爾蘭邊境的海關和出入境等措施。
當然,愛爾蘭邊境是一個真實的地方,有著真實的衝突歷史,而且兩邊都有真實的人民生活著。我的同事朱麗葉·里德爾(Juliet Riddell)確實很想透過這部電影傳達這種觀點。因此,她委託愛爾蘭詩人克萊爾·德懷·霍格(Clare Dwyer Hogg),根據我們在《金融時報》上的文章,撰寫了有關英國脫歐和「愛爾蘭邊境保障措施」的原創詩。我們邀請愛爾蘭演員斯蒂芬·雷亞(Stephen Rea)到邊境上演出閱讀,朱麗葉再把它製作成這部美麗的電影。
這部電影對我們來說也是很成功。在電影節放映時,觀眾指這帶給了他們關於「邊境保障措施」的不同觀點。但同樣,詩詞只是一種情感敍事的形式。如果我們將新聞和戲劇結合起來又會怎麼樣?
這是我同事朱麗葉製作的另一部電影。我們與皇家法院劇院的作家以及氣候科學家合作,探討如果我們現在不採取行動應對氣候危機,那麼2050年將會出現怎樣的新聞
這兩部電影都是以FT Standpoint的品牌發行,而我們視它們等同視覺版的報章評論撰文 —— 因為它們建基於事實報導,也絕對包含某些觀點和意見在其中。
但是,對我們而言,正確建立事實基礎是非常重要。您之所以聽到曼徹斯特和奧斯汀(在電影中)提到溫度達到50度的原因,是根據氣候科學家透過數理模型和我們所知道的事實進行預測。
我認為,正正在諸如氣候變化和英國脫歐之類的話題上,情感敘事會產生重大影響。這些已被廣泛報導的主題,事實及證據垂手可得。而且人們已對它們形成強烈的意見想法,很可能已對相關事實感到厭倦。情感敘事使我們得以突破並幫助人們以嶄新的眼光看待這些問題。
我認為,這就是情感敘事的力量。情緒會影響認知。它可以幫助人們打開他們的世界並對新事實感到好奇,或可以關閉他們世界。
正因為情感敘事影響力很大,我認為記者必須掌握情感敘事的複雜性——即使我們並不會永遠運用得正確,或即使我們運用不當時會面對偏見的指責。
這很重要,因為意圖很重要。我們絕不是唯一能運用情感敘事能力的人。
廣告商用它來向您賺錢。
政治家用它來獲取您的選票。
至少當記者使用它時,它是要為了有助說出真相。
慶幸地,我和《金融時報》的同事絕不是唯一嘗試從事這種新聞工作的人。在新聞業中,使用情感敘事的人越來越多,且已蔓延全世界。
在南非,「開放社會基金會」(Open Societies Foundation)去年資助了一個項目,該項目召聚了調查記者、當地戲劇製作人和藝術家,再根據記者的調查去創作新的戲劇和藝術品。這不僅將新聞帶入了新的社群,也吸引了新的社群去認識戲劇。這些作品都是以當地方言、為那些通常不會買報紙或門票進劇院的人表演。
上圖這個表演是根據Life Esidimeni(一家南非私營醫療機構)的醜聞。當時政府將精神病患者從營運良好的公共機構轉移到設備不良的非政府組織或私人機構後,在幾乎沒有監督的情況下導致過百名患者死亡。該劇使用了希臘悲劇中的合唱概念來表達受害者家屬的悲痛。而很厲害的是,整套劇都只圍繞一個金屬行李箱進行,這讓他們可以巡迴到全國的社區中心、村莊、學校等表演。
這是阿姆斯特丹的De Balie文化中心,他們率先倡導了一種現場新聞報導形式,結合傳統報導、戲劇和政策討論,幾個月來在這個空間討論主題調查和報導的意義。
他們不只利用戲劇和表演來傳達情感上的理解,亦為事件不同立場的人創造了對話空間。該項目中,有關阿姆斯特丹「在職貧困者」的報導事實以及在職貧困者的真實情感敘述,為進行實質公民對話提供了一個起點,從而帶來治療作用,也對現實世界的政策帶來影響。
在英國,非牟利新聞組織「地方局」也曾舉辦過類似的「故事圈」(Story Circles)活動,邀請直接受某問題影響的人們前來分享他們的故事。
他們最近在愛丁堡所做的一次是關於無家者和住屋障礙。
可見這種新聞背後存在著推動力。越來越多人正在嘗試及開展這類新聞項目,並探索如何以新穎的方式將情感敘事與事實報導相結合。
但我有時會懷疑這是否足夠。正如克里斯蒂·蒂皮特(Krista Tippett)所說:作為記者,我們確實擁有工具和操守來幫助社會解決當今時代的難題。我們可以使用情感敍事來吸引人,並使人們向世界敞開;我們可以使用事實來建立建設性對話的基礎。但是實際的相應行動呢?實際去解決問題的行動呢?那需要您,需要我們所有人共同努力。
我們無法強迫治療,那需要合適的條件和時機。對於香港,我不知道現在是否合適的治療時間,我相信還沒有,因為此時此刻還有更多創傷在出現。但是我希望那天將會來到,更希望它來到的時候,記者的角色將在治療的過程上發揮作用。
謝謝。
布加勒斯特,2019年10月